日落月升长风几万里

(四十一)非此不足以获得真正的自由么(马车但是乐临川

车轮又一次碾出一路辚辚声响。

小路上的石子随着车轮的转动摇摇晃晃,轮毂转动间搅绕着清风徐徐,在逐渐高远的蓝天下回响着辘辘的声音。山风吹来碧绿的落叶,任其被木讷的轮子卷成一地细碎的枯黄。

一路行来,秋色已深了。

点玉扒在窗沿,欣赏着一路以来的美妙秋色,清亮亮的眸子里装满了高空的湛蓝和落叶的金黄。

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皮肤照得白皙透亮,连发丝都好像在发光。微风吹拂,帘子摇摇晃晃地飘着,轻柔地拂过点玉头上新换的银簪。

那是根很精巧的银簪,状如松枝,弯弯翘翘,栩栩如生,若非银光灿灿,只怕都要被人错认成真松枝了。

此去成都,远比当初他们赶来南疆时悠闲得多,甚至可以有闲心好好欣赏一下沿途的景色。更何况他们此前一路奔波,在黑山林海和雷雨大泽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十几日,一直没能好好休整,而成都距离此地算不得远,月泉淮便也有意缓缓节奏,不至于奔波得太过劳苦,一方面算是对手下人的体恤,另一方面,他也需要再稳定一下体内的功力。

从天蚕茧出来后,虽然伤势痊愈,但是短时间内功力暴涨,他还需吐纳调息来调整自己的内力,以免损伤经脉根基。而让月泉淮意外的是,当初点玉奉上的一杯金乌血居然效果如此持久,他进了天蚕茧、治了胸前伤疤,连功力都更上一层,而丹田中的金乌血居然还未完全消化,到现在都还残留了部分在他腹中,散发着丝丝的热意。

不过,随着一路行来,这些金乌血也快全部吸收了。月泉淮琢磨着,估计等到他们到了成都,剩下这点金乌血也要全部吸收干净了。

届时便让点玉再奉上一杯吧。

月泉淮的目光落到正扒在窗沿欣赏窗外景色的点玉,殷红的舌尖回味似的舔过柔软粉嫩的唇瓣。

他的喉结轻轻一滚,好像刚刚咽下了什么。

“义父。”注意到他的目光,点玉回过头来,清脆地唤了一声。他歪了歪头,眼神清澈又无辜:“义父,又要了吗?”

他并没打算从月泉淮这儿得到什么答案,问过后便很乖地起身过来,很熟练地捧起月泉淮的脸颊,送上自己的唇瓣。

充沛的金乌之力如清凉的泉水汩汩而下,从口中流入腹中,蔓延至全身经络,无一处不舒服。

月泉淮发出舒适的喟叹声,抬手搂住了点玉的腰。

事实上,经过之前点玉的时时滋补,再加上天蚕茧的治疗,月泉淮的伤势已经痊愈,也不再像之前一样总是感觉到源自身体内部的饥饿,动不动就渴求丰厚的内力滋补。但,谁又会拒绝送上门来的美味呢?

熟悉的强大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月泉淮舒服得叹息,抬头更深地吻住点玉,手掌将怀里细瘦的腰肢更用力地握住,强势地将人死死按在自己怀里。

点玉被他按得生疼,忍不住皱了皱眉,却又乖顺地挺起腰肢,顺着月泉淮的力道将自己送进他怀中,将更多的力量哺喂过去。

月泉淮按得太紧。为了省力,点玉一只膝盖不自觉地抵上椅面,半站半跪在月泉淮双腿之间,膝盖随着马车的每一下颠簸而似有若无地碰触着月泉淮胯间的东西。

一股微弱的快感从下身袭上腰间,月泉淮低低抽了口气,抬手推开点玉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刚刚亲吻过的唇湿润又殷红,月泉淮舔了下唇瓣,不防自己的手突然被拉住了。

他抬眼看去,只见点玉抿着唇瓣,带着点委屈似的神色,将自己的手拉到他的后腰上。

那是刚刚接吻时,他搂住的位置。

“义父又按疼我了。”

点玉凑过来,小声地撒着娇,一双清亮亮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月泉淮,神色无辜又自然。他极轻极快地啄了下月泉淮的唇瓣,两双同样湿红的唇互相一碰,柔软又酥麻。

“义父帮我看看,好不好?”

点玉望着月泉淮,身子快要窝进他怀里。他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抚上了月泉淮的腰,缓缓地抚向后背,指尖隔着衣服划过皮肤,带来微妙的痒意。

月泉淮勾起嘴角,将戏谑的目光垂落到点玉脸上。他抬手抚了抚点玉脸颊,被亲吻得格外殷红饱满的唇微微张开——

“义父!”马车突然停下了,一声突如其来的响亮呼唤惊得两人都是一哆嗦。马车帘子被掀开,乐临川三步并作两步闯了进来:“义父恕罪!前面——”

点玉早在他进来的一瞬间就闪电似的与月泉淮分开,站得像棵树似的挺拔。月泉淮皱起了眉头,不悦地盯着乐临川打住话头,两只眼睛看看点玉又看看他,看看他又看看点玉。要是视线能够实体化,乐临川这会儿都能用眼睛织出一张网了。

马车里一时安静得近乎诡异。点玉被他看得不自在,不由得别过头去,抹了抹嘴唇。

“义父,马车里有蚊子吗?”乐临川这个瞅瞅那个看看,百思不得其解:“你俩嘴怎么肿了?啊!我知道了,是不是茶叶没存放好啊?我这就给义父换

新的……”

“川哥,前面怎么了?我跟你去看看吧,别用这些小事烦义父了。”点玉当机立断,抢在月泉淮开口前将乐临川拉了出去。

“哎,你拽我干什么,我还没跟义父说完事呢。”乐临川被点玉一口气拽到外面,终于从这人手里把自己的衣服抢救了回来,皱着眉开口道。

“我正也想问呢,什么事啊川哥?你刚刚应该也看见了,义父心情不太好,要是不是什么大事,咱们直接把事情解决,就别惹得义父生气了。”后腰还是有点疼,点玉伸手揉了揉,微笑着对乐临川解释道。

再不走,等着你另一边额头被划个对称的叉吗?川哥?

“义父心情不好吗?”乐临川有点纳闷,但是想想义父刚刚盯着自己皱着眉不说话,确实像是心情不好的样子,便也觉得点玉说得有点道理。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又动作一顿,目光凝在点玉揉着后腰的手上。

点玉一滞,微笑着缓缓放下了手。

眼神可真好使。

迎着点玉的微笑,乐临川看他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同情。

看来义父的心情真的是不好啊,不就是茶叶出了点问题么,至于还逼点玉也喝甚至还揍他一顿么。

点玉也是不容易。

乐临川这么想着,充满同情地拍了拍点玉的肩膀,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点玉微笑。

“川哥,我们走吧,别让义父等着急了。”

他们一路赶往成都,需途经以哪吒出名的叙州城。也偏偏就是有这么不巧,还在城外呢,他们的车队撞上了一支祭祀哪吒的队伍,一时竟没法赶路了。

叙州城素来有崇拜哪吒的传统,连带着周遭城镇也是如此。他们遇见的倒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叙州城的队伍,不过是周边几个村落的自发祭祀而已。但虽说是村落的自发祭祀,队伍却是浩浩荡荡,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齐上阵,简直是整个村子都出动了。

摸清事情原委后点玉和乐临川都松了口气——倒不是什么大事,但又齐齐有些无语——着实不是什么大事。乐临川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剑柄,正琢磨着该如何把这些人赶走,却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轻轻一拽。

他回过头去,只见点玉带着几分讨好模样似的冲他笑了笑,好声好气地开口与他商量:“川哥,让我去跟他们商量商量,让条路出来吧。”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点玉这副小心的模样有点好玩。乐临川有些稀奇地看他一眼,又听他解释道:“川哥你知道的,我没什么见识,所以……我也想看看……”

点玉有点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吞吞吐吐。

嗨,就这嘛,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乐临川大手一挥,爽快地让他去,还不忘嘱咐点玉动作麻利点,别光顾着看热闹误了时辰,毕竟回头义父发起脾气来可不太好哄。

“谢谢川哥,那我去了。”点玉冲他笑了笑,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乐临川啧了两声,手扶剑柄看着点玉的背影,一时有点感慨。

啧啧,瞧这小可怜。

虽说是村落的自发祭祀,但场面却比点玉想象中的隆重得多,热闹歌舞就不说了,甚至还有些村民自己做的小玩意,拿出来摆了个小摊卖。点玉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也想买个小玩意戴戴,却在付钱时一摸口袋,露出尴尬的神色。

他从出山起就跟在月泉淮身边,一路上哪有用钱的地方,后来到了黑山林海,也没有用钱的地方。月泉淮倒是赏了他不少好东西,一路上也没短过他吃的用的,但偏偏正因为如此,在银钱这方面,月泉淮没想起来,他自己也没想起来。

这个时候,就尴尬了。

点玉拿着手上的小玩意,一时拿走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卖东西的小贩看他穿戴不凡,偏偏出手如此吝啬,已经忍不住露出鄙夷的神色,更是看得点玉脸红。他抿了抿唇,正要讪讪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却不妨身侧传来一道和蔼的声音:“孩子,喜欢就拿着吧。”

点玉回过头去,只见一位鬓发如银的老人正微笑着看着他,眼神温和又慈祥。老人冲点玉点了点头,又看向卖东西的小贩,掏出铜钱替他付了账:“来。”

“老族长,这不——”刚刚还对点玉面露鄙夷的小贩一下子诚惶诚恐起来。老人坚决地将铜板塞过去,又冲点玉笑了笑:“出门在外不容易,孩子,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我……”点玉一时有些窘迫,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无妨无妨,不方便说就不说了。”老人笑呵呵地安慰着点玉:“孩子,第一次来叙州城吧?我们这儿虽然不是城里,但是这祭礼同样热闹,有时候城里还不及呢!你要是愿意,老朽带你四处看看,如何啊?”

老人的热情让点玉不知如何招架,他还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但若就是这么把人拒绝了好像有点不近人情,何况这老人还刚刚帮过他。这么想着,点玉点了点头:“老人家,我也想看看,但

是我还有事,一会儿就要走,能麻烦您带我简单看看吗?”

“好,好。”老人笑呵呵地应了,“那老朽就带你简单转转,来,孩子,跟我来。”

点玉是听过哪吒的故事的,早在他刚刚被姨姨们收养、还没被送进深山的时候就听过,只是他跟姨姨们生活不过短短六年,姨姨们讲得也不是很详细,有些细枝末节也就忘了。但是老人和他一路行来,一边为他介绍,一边给他讲解哪吒的故事,流水一样的语言让记忆深处的种子发芽开花,点玉眼睛亮晶晶的,一边听着,一边不时出言补充,讲述六岁以前听过的故事情节,把老人乐得胡子直颤,直夸点玉记性好。

他记性当然好!

点玉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转而又落寞下去。

他从六岁起就一个人居住深山,那些因为害怕而无法入眠的夜里,是自己和着泪水,一遍一遍地给自己讲着姨姨们讲过的故事,哄自己入眠。

他又怎么会记不得呢。

“到啦。”老人略带感慨的声调将点玉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抬头望去,只见几个小伙子热热闹闹地抬着哪吒的莲花金身走来,身后跟着长长的欢庆的队伍。点玉正看着,耳边传来老人感叹的声音:“……李靖也是狠心呐,自己的孩子,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已经够可怜的了,李靖竟还不许孩子转生,砸了庙宇。唉,若不是这孩子有个好师父,让他以莲花化身,这孩子……”

上了年纪的人,对孩子总有种别样的柔软情愫。老人连连感慨着,低头用衣袖拭了拭眼角。

点玉却听得一愣。

“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老人家,这是怎么回事,我以前没听说过呀?”

“唉,这段不适合给小孩子听,你以前没听过也情有可原。”老人抬起头来,叹了口气:“哪吒闹了东海,惹得龙王大怒,以水淹陈塘关来向李靖施压。哪吒这孩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肯连累父母百姓,又对李靖彻底失望,都说,父母有生养之恩,他便剔骨还父、割肉还母,算是全了李靖夫妇的恩情,也是从此之后,和李靖他们再无关系了……”

剔骨还父、割肉还母?!

以此回报生育之恩,以此斩断亲情的锁链么?!

点玉怔怔地望着哪吒的那尊莲花金身,游行的队伍已过了,他却还是怔怔站着,好像被什么东西摄走了心魂。身边的老人还在絮絮说着哪吒的故事,点玉却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剔骨还父……

割肉还母……

非此,不足以斩断名为生恩的枷锁么?!

非此,不足以获得真正的自由么?!

点玉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跳得他不得不一手按住胸口,用力吸气,用又深又长的呼吸强行压下心间的悸动。

“孩子?孩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了?”他这模样把旁边的老人吓着了,急忙扶着点玉要带他去休息。点玉反手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臂,双眼亮得惊人,语气里却满是祈求:“老人家,您教教我,生恩是恩,养恩是恩,我该听谁的?我该回报谁?我该怎么偿还?老人家,您说,哪吒这样,就算是可以还了生恩了吗?”

老人被他问得一怔,思索片刻,声音温和地回答了点玉的问话。

“孩子,你该如何做,老朽不知。但是圣人说过:生而不养,断指可还;生而养之,断头可还;未生而养,百世难还呐。

“孩子,老朽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你别忘了,哪吒此举不仅是为了偿还生恩,斩断亲缘,更是为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心怀天下,心系百姓,以一己之力承担罪责,这不是没有大担当大心胸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孩子,你莫要慌。”

老人扶稳了点玉,温暖而苍老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胸口。

“跟着你心里那个正确的声音走,孩子,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老人手指的温度隔着单薄的衣衫传递到心口。点玉怔怔的,只觉心里骤然一热,好像有簇小小的火苗,突然在他心中点燃了。

流云拂过天际,在碧蓝中留下一丝缥缈的白色痕迹。

欢庆的人群暂时分成了两半,默默地看着一队马车辘辘而过。

马车十分平稳地行驶着。明净的车厢中,两人站着,一人坐着。

点玉已经不记得自己回应了那位老人什么,也不记得是怎么跟老人家交涉的了,他只隐约记得后来乐临川找了过来,再后来,他就又在月泉淮的马车里了。

不过好在他们已经把事情办妥了。所以用时虽然久了点,月泉淮倒也没说什么。他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只淡淡一扫表示知情。

乐临川低头退了出去。

“你手上戴的是什么?”点玉正要用乐临川新换的茶叶给月泉淮沏壶茶,身后淡淡的声音却牵制住了他的动作。点玉有些茫然地回头,月泉淮扬了扬下巴,目光颇具指向性地盯向点玉的左手。

“啊,这个……”点玉恍然,抬起了左手。纤长的小拇指上,一枚金色的圆环不起眼地微微发亮。

这是他刚刚在村民的小摊上买的小玩意。叙州城素来崇拜哪吒,连村民卖的小玩意也仿着哪吒的东西来——这是他买的“乾坤圈”。说来倒也有趣,传说中的乾坤圈可以任意大小,那村民摊子上的“乾坤圈”也是各种尺寸的应有尽有。点玉自然不可能买个大圈子,但又看着实在有趣,便挑了个最小的,戴在了小拇指上。

只是,村民的手艺和材料都有限,一枚金色的素环也并不起眼,没想到他这才上来多久,这就被义父发现了。

听罢点玉的禀报,月泉淮用指尖支着太阳穴,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一样。

“已经及冠的人……罢了。”月泉淮叹口气,招手让点玉上前来些,捏起他左手小指左看右看,还是嫌弃地皱起了眉。

“等到了成都,去找金铺打个新的。”那圆环材料实在粗劣,月泉淮看不过眼地吩咐点玉,语气里有种点玉熟悉的嘲讽,“这种货色,你倒也看得上眼。”

“这不是……就图个好玩嘛……”点玉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跪下来,双手抱住月泉淮的膝盖晃了晃,将下巴贴在他的膝头,神色孺慕地仰望着他,乖乖巧巧地撒娇:“还是义父最疼我了。”

“呵……”月泉淮哼笑一声,正要开口让他起来,却见点玉搂着他膝盖的双手一紧,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义父!我刚刚听到了一句话!”

点玉双手小动物似的向上扒了扒,搂着月泉淮的双腿不放开。他身子向前凑了凑,胸口贴在月泉淮的小腿上,眼睛亮亮地仰望着他。

“生而不养,断指可还;生而养之,断头可还;未生而养,百世难还!

“那我对义父就是百世难还了!”点玉笑得双眼弯弯,他放开月泉淮的双腿,乳燕投林一般扑进月泉淮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点玉柔软的脸颊贴在月泉淮的腹肌上,满是孺慕依恋地蹭了蹭,乖得像只毛茸茸的幼雏。

毛茸茸的、乖巧听话的,向长者、向父辈讨取宠爱的幼雏。

月泉淮垂眸看着怀里那个黑茸茸的脑袋。

稚嫩的幼崽正满心孺慕地紧紧依靠着他,脸颊在他怀中轻轻蹭着,连隔着衣服他都能感觉到皮肉的柔软。他听得见幼崽口中软软的依恋的轻唤,也感觉得到那双手臂是如何将他满怀仰慕地拥抱。天真的雏鸟曾经主动钻进大鸟强有力的羽翼下寻求庇护,又在如今投入长者的怀抱,用稚嫩又朴素的叫声表达着自己无以回报的感激、孺慕,和依恋。

那双素来冷冽锋锐的凤眸少有地泛起几分柔软的神色,月泉淮微微扬起嘴角,一只手堪称柔和地抚上了点玉的头。

“义父……”感受到义父的回应,点玉闭上眼睛仰起头来,用柔软的发丝蹭着月泉淮的掌心。这番乖巧模样更是取悦了月泉淮,他唇角一弯,眼中笑意更胜了。

“义父……”点玉又唤了一声,睁开眼睛望向月泉淮,目光柔软而孺慕。他仰望着他,清澈的双眼里亮晶晶地、十分清晰地倒映出月泉淮的半身小像。

点玉近乎呢喃一样,他望着月泉淮,期待又渴盼,语气里却充满了遗憾,甚至还能品出几分失落的味道。

“义父对我最好了……要是义父是我亲生父亲就好了。”

月泉淮一怔,眉宇微皱了片刻又缓缓松开。他俯视着点玉明亮清澈的眼睛,一时心中竟难得地升起几分对他人的赞同来。

倒还乖巧懂事,又天赋惊人,倘若是他亲子……

月泉淮心中少有地泛起几分失落和遗憾。他轻叹口气,目光微垂。

指尖无意识地顺着点玉的发丝缓缓滑落。

“义父……”手底下突然一滑,月泉淮抬起眸子,只见点玉像只小动物似的,将脑袋钻到他手底下,硬是将自己的手拱到了他头顶上。点玉顶着他的手,眼神有点怯怯地看过来,语气里的讨好格外分明:“是我逾距了……义父别不高兴……”

月泉淮盯着他,轻叹口气。

也罢,虽无父子之实,也有父子之名,更何况小金乌眼中的孺慕也有几分子女亲情的意思。至于其他……也无法强求。

挥散心中泛起的一丝无力感,月泉淮又抚了抚点玉的头算是回应。手掌下的发丝极为光亮蓬松,又极为柔软顺滑,比起他自己的也差不了多少,摸起来倒颇为享受。

感受到义父的抚摸,点玉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又蹭了蹭月泉淮的掌心,小声叫着“义父”撒娇。

“义父……”点玉睁开眼睛,抱住月泉淮的膝盖轻轻晃了晃,又将头一歪,整个儿趴在了他的膝上,目光软软的,清澈又乖巧:“义父,我累了。”

早在山上时,月泉淮就答应了点玉三个条件,其三便是允他在自己身边休息。而后点玉贴身侍奉,又总黏着他,也算是将这个条件贯彻到底了。

毕竟时间一长,连月泉淮自己也有些习惯了。

“上来吧。”月泉淮轻勾嘴角,随意地拍了拍身旁柔软的小榻。

“谢谢义父!”点玉弯起眼睛,轻

快地蹿上床榻,抬手摘了头上银簪收进怀中,免得待会儿戳痛义父,这才小心翼翼地躺倒在月泉淮的膝上,双手抱住了他的一只手。

黑缎子似的长发在月泉淮的腿上披散开来,又顺又亮地闪着光,看上去手感极好。月泉淮看了看,随手抚了抚。

他鲜少有这种轻松闲适的时候。这种感觉有点像是在抚摸一只猫儿,但是又不太像。

同样的乖巧,同样的温顺,同样的柔软,同样的无害。

不一样的亲昵,不一样的默契,不一样的恋慕,不一样的爱意。

温情。

这个词鲜少出现在月泉淮的生命中,又或者说他惯于享受于此而不自知。被爱的汁液浸泡的人总会对围绕在身边的炙热感情习以为常,而当另一个需要以他的汁液为灵魂源泉的弱小生命出现时,这个人才会好像第一次品尝到这种汁液一般,新奇而探究地不断品味着爱的味道。

这是一种无孔不入的味道,随着空气流淌,在平凡的时刻里无声无息地散播,它从皮肤浸入心脏,又从呼吸渗入脑海。

它是痴儿怨女的生命之火,是亲朋好友的助勉之源,是父母子女的坚牢纽带,是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守望与呵护。

它是毒药,它是解药,它是自由的枷锁,它是指路的明光,它是日月升落的轨迹,它是天际变幻的霞光。

“义父……”点玉侧了侧身,环住月泉淮的腰,将脸颊埋进他怀里,深深地呼吸着他身上独有的淡淡香气。

那是一种很清冽的气息,像是冰雪覆盖下的挺拔松木,又像寒光森森的出鞘宝剑,像是被清晨露水打湿的清凉绿叶,又像是逐渐冰冷凝固的甜腥血液。

义父好香。

察觉到义子的小动作,月泉淮有些好奇地垂下头,探究地瞅了瞅将脸完全埋进他怀中的小金乌。

这是干嘛呢?

又抱着月泉淮吸了两大口,还隔着衣服蹭了蹭腹肌,点玉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点,抬起眼睛仰望着月泉淮。

“义父你说,自由是什么?”

自由是什么?

这个问题竟把月泉淮问得一愣。

就像温暖的爱意一样,于他而言,自由不过是空气和水一样常见的东西,常见到无法激起他心中任何的波澜。自由对他来说太多太多了,无论是身份带来的,权势带来的,武功带来的,金钱带来的……多到如同春日里纷繁杂乱的野花、勃勃生长数不胜数的野草,他未曾注目,更不曾在意,也就无谓了解,更无谓教导怀中的幼崽。

他不曾了解过不自由的苦楚,便也无法体味自由的甜美。

难得被人问住的感觉让月泉淮觉出几分新奇,被小金乌用懵懂而好奇的目光期待着教诲的感觉更是让他觉得有种别样的趣味。只是那小金乌的眼睛一直黑溜溜地盯着他,一眨不眨,这让没能第一时间给出解释的月泉淮品出几分窘迫和羞恼。他轻咳一声,正要肃了脸色说点什么,却又一垂眸,看到点玉摊开在他腿上的大片的黑缎子版的长发。

那长发水亮亮的,抹了水儿般地闪着亮晶晶的光,月泉淮伸手摸上点玉光滑的长发,恍惚间神思一闪,被这光亮的头发拉回至黑山林海的温泉地宫中。

点玉第一次来侍奉他的时候,赤着身子下了水,一头长发就是被池水这样浸得湿漉漉亮滑滑的,抱着他的胳膊,一脸委屈地向他抱怨什么来着……

眉宇微微皱拢又分开,月泉淮漂亮到妖异的眉眼闪过一丝明悟。

他是抱怨陈徽的无礼,对他不男不女的评价,但是后来,又跪着向他请罪,苦恼于自己竟被陈徽一句话扰乱了心神……

月泉淮垂下眸子,勾人的凤眸和点玉充满期待的眼睛对视了。他轻轻勾起嘴角,手掌揉了揉点玉的头,又顺着头顶滑下,缓缓抚过柔软光滑的长发,语气一如既往地轻佻又懒散:“对你而言,能够不被他人的言语支配,就算是真的自由了。”

“不被他人的言语支配,就是真正的自由了么……”点玉的双目有一瞬的失神,他低声喃喃着月泉淮刚刚说过的话,脸上流露出思索时特有的、困惑似的神色。

月泉淮看着他的迷茫,呵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抚摸着点玉的头发。白皙的指尖玩弄着漆黑柔亮的发丝,凤眸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柔软的长发如何将他的指尖寸寸缠绕。

由松至紧,从温顺柔和到步步紧逼。

像蛇一样。

月泉淮突然失了兴味,手指一松,百无聊赖地看着失了支撑力的头发骤然圈圈松散,如断了骨的蛇一样软成一摊。他又挑起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浑然不在意点玉混合着思索与茫然的嘀嘀咕咕。

活了上百年,月泉淮固然知道世上太多的事离不开知易行难四个字,即便他将道理教给点玉,如何琢磨透彻也还要看他自己的悟性。不过让他有点意外的是,这小金乌难道还没反应过来……

“啊呀!”怀里点玉一声恍悟的轻叫,又是害羞又是尴尬,月泉淮嘴角一勾,垂眼看着点玉从脸颊到耳根都红了,又

扑进自己怀里,抱着他的腰不肯松开:“义父坏……义父用陈徽笑话我……”

“呵呵呵……”闷在胸膛里的笑声终于溢出唇瓣,月泉淮单手抵在唇角,好生笑了一会儿才算平静下来。他嘴角噙笑,故意用指尖捏了捏点玉通红的耳垂,还颇为坏心眼地捻了两下。

“唔……义父……”点玉被他捻得扭了下身子,脑袋更深地埋了埋,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传上来,整个人都快钻进他肚子里了:“义父欺负我……”

“哦?”月泉淮一挑眉,身子向后一靠,眉目含笑地挑玉的一缕发丝,缠在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若不是你刚刚主动提起,老夫倒是也快忘了。不过——”

月泉淮垂下那双勾人的凤眸,任由那缕头发从他指间流畅地滑落,他看着抬起脸来的点玉,嘴角轻轻一扬。

“——反应竟如此迟缓,看来老夫当日的教导,你也并未在意啊。”

“义父!”点玉一下子从他腿上弹了起来,整个人急得不像样子,脸也红了,语气也乱了,声音也慌了,他语无伦次地跪在月泉淮面前,赌咒发誓地想要证明自己并没有忘记义父的教导。月泉淮闲散地歪斜了身子,撑着头双眼微弯,心满意足地看着点玉慌慌张张的模样,直到这小金乌终于再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地叫嚷起来。

“义父!”

“哈哈……”月泉淮终于不再忍耐,畅快地笑出了声,笑得袒露的白皙胸膛都一震一震的。好生笑了片刻,他单手握拳,在唇边抵了抵,这才敛了笑意,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点玉憋红了脸,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样。

有趣,实在是有趣。

月泉淮看着有意思,抬手示意点玉来自己身边。点玉鼓着包子脸,乖乖来到他身边,一把抱住月泉淮的手臂将脸埋进去蹭了蹭,这才抬起头来,憋气又委屈地开口。

“那,等到了成都,义父给我买根糖葫芦吧。”

抓着他胳臂的双手轻轻地晃了晃,月泉淮勾着笑意垂眸看去,正对上点玉清澈又期待的双眸。

“义父,好不好嘛。”